在庆祝斑比60 岁生日晚宴厅里,大家济济一堂。碰杯寒暄,互相介绍时,总会提到认识斑比有多久,聊天基本以斑比为时空坐标原点:“我是斑比10 年前中心刚启创第一任博士后”;“27 年前是我延请斑比出任Houston 大学教授”;“我更早,是斑比40 年前大学时代的朋友”。轮到我了,只好顺着方程式代入:“我认识斑比58 年”。席间空气顿时停滞了3 秒钟, 大家抬头一看,这是来自何方的百岁尊长?我说,免尊、也不长,我有幸是斑比的弟弟。
1949 年斑比4 岁,我2 岁,我们随家人来港,住在元朗市南一个叫屏山的小村庄,弟弟小乐就在香港出生。父亲湖北孝感人,十七、八岁时就被乡民推出当过县官,后来上武汉大学,闹学潮,来香港前在重庆和上海两地的泰裕银行当董事长。斑比和我都在重庆出生。母亲毕业于同济大学医学院。她从小要求孩子们做事精准,常跟我们说:“Genau!”好像只有用德语说出才有份量。母亲说,她是务实做小事的人,我们的理想主义、浪漫色彩、搞学运、闹事,都是爸爸那边传下来的。
我俩在屏山的灵山书院读小学,三年级后斑比和弟弟跟随母亲及姑妈搬到九龙,祖母和父亲陪我留守乡下,等我读完小学才进城。斑比幼年体弱多病,但刹不掉他玩打玻璃珠的瘾劲。印象中小房间里都是他赢回来装在许多大瓶子里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灿烂夺目的玻璃珠子。转眼三年后斑比以品学兼优小学毕业直接升上培正中学。说品,斑比爱玻璃珠子不会影响他本质上的善纯;说学,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认真读过书。小乐曾提到,斑比应允对母亲的承诺,一夜之间就把玩打玻璃珠的瘾戒掉了。从小事上可见斑比投入的专注和痛定能下的决心。
我们三兄弟上的都是培正中学,这也不是历史的偶然。香港那时的风尚是,家长送小孩上英文中学。好的官校有英皇、皇仁;教会学校有拔萃、圣保罗、华仁及其他十多所;中文中学就只有金文泰、培正和元朗中学。培正出了诺贝尔、Fields 奖得主后名噪一时,但当时是被边缘化的,只被看作是二流学校。是父亲主张我们进培正,坚决主张我们接受中文教育,认同中国文化。那时我们可没充分意识到,这是极其重要、非常正面,影响我们一辈子的决定。培正的政治色彩不浓,但中文学校自然会教中国历史、地理、文学(甚至是文言文)。这样的潜移默化,加上被边缘化族群的社会地位、被歧视的华人处境的现身说教,也起到爱国教育的辅助作用。对照那几所顶尖的官立中学,最优秀的学生去英国读大学,回来后做高等华人,参与统治阶层维持殖民地统治,培正毕业的学生官路不通,倒是让他们可以更专注于学术。
斑比曾在当时排名最高的拔萃英文中学上了几天课,受不了洋人老师的轻藐态度,不肯再回校。我也还记得在华仁书院上中国历史课用英文讲,有点莫名的反感。斑比和我都归队培正后,爸妈也就不作他想,让弟弟从培正幼儿园一直念到中学毕业。
无论是60 年代中期由柏克利加州大学发动的“支持民权、反对越战、走向社区”的学生运动,还是70 年代“海外保钓”运动,发起人和积极参与者中来自香港的,大多数都是培正中学毕业生,非属偶然。现在的香港年轻人,切勿忘记不久前在我们家园里整个民族曾丧失过的尊严。
斑比在中学阶段用功读书成绩优异,差不多每年校方都允许斑比跳班,也就是说,他大可以十四五岁就中学毕业,但是父亲不赞成,主张让孩子多些时间和空间发展自己的兴趣及爱好。斑比在学校的课外活动丰富多样。他与同龄的聪慧小孩相比也不一般。在中学时他特别热衷的是哲学,和好友郭仲德谈的是逻辑实证论,喜爱的是罗素,不止是他的数理哲学,更是他的人文主义情愫和社会良心意识。中国文学方面,斑比大量阅读“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家的作品,如鲁迅、茅盾、巴金等。记得郭仲德特别喜爱郁达夫,斑比则仰慕闻一多。鲁迅一直是斑比的偶像,“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斑比一生的座右铭。西洋文学方面,他喜欢讽刺作家果戈里,偏爱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甚至想象自己是主人公化身。斑比对批判黑暗社会和同情弱势族群的大文豪高尔基十分景仰。
我们三兄弟都热爱古典音乐,也许是受到家庭的熏陶。父亲爱听京剧,母亲喜欢西洋音乐。幼时母亲带我们到普庆戏院去听现场音乐会,少有的宁静时刻我记忆尤深。初中时斑比自己联系老师学音乐,通过他敬仰的叶惠恒老师介绍,跟从叶的弟弟叶惠康学乐理,小乐跟随叶惠康的夫人蔡静怡学钢琴(他们的小女儿叶咏诗后来成了著名指挥家)。斑比的确起到了长兄的领头作用,爸妈也从旁支持鼓励。我们每次考完了期中试,爸妈请我们上馆子吃炸酱面、生煎包,然后在旁边的唱片行,每人可以选择一张自己喜欢的唱片。就这样慢慢的积累了我们兄弟共有的音乐库。唱片行里古典到浪漫时期的作品比较多,巴罗克及前期的音乐少,记得我就每天等到晚上10 点钟从香港电台古典音乐欣赏节目上把许多比较少听到的曲目录下来,几十盘的录音带一直保留到今天。
在休斯顿斑比家里,最显眼的是他整墙的书架,在家庭间最上层摆列的是《二十四史》,下面是《资治通鉴》等国粹著作。他从香港把这些书寄运回家时费了不少周张。斑比喜欢历史,小乐亦然,看来是父亲的继传,我比较偏爱艺术,是母亲那边来的吧。斑比在中学时代,常去逛学生、三联等书店,一看就一整天,流连忘返。以后他挺身学运,撰写社评,揭露不平,申张正义,在中学时代他探索的思路和培育的态度对他的一生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斑比1963 年入柏克利加州大学求学,我1964 年随其后,我俩和五六位同学同住一屋。小友群中有文采斐然的“大钟”,以及同为培正学友思想活跃的管宏生和处中心而不自居的“小钟”钟信明。1963 年到1968 年,是美国现代史上划时代的年份,这5 年中发生了柏克利打响第一炮的“反越战”运动、马丁·路德金的遇刺和肯尼迪总统的遇刺,学潮也不断,州长里根还曾出动联邦警察放催泪弹驱散示威者。柏克利的生活对斑比和我的一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在管宏生和大、小钟这样的求进步、有社会良知和个性突出、才智卓越的青年身上留下烙印。这三位斑比的挚友都说过,他们的思想和人生道路都受到斑比当年深刻的影响。
要以短文刻画一个人的生平、生活与其意义、寓意,不容易。从远处观看可能会显得形式化、呆板,但近距离回想共渡的生命长河,道来可能会流于琐碎。这里只记述了斑比青少年时代的一些麟爪,他在这期间所树立的信念、守则和认同,可以说确定了他一辈子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以及他成熟后的治学风格及待人处事的态度。
文章来源于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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